彩云南飞我北去
彩云南飞我北去
我小学同学的哥哥,战死在云南老山前线。云南给我的最初印象,自然相当惊悚。他参军那天,胸戴大红花,雄赳赳气昂昂。我拥挤在乡亲们欢送他的锣鼓声中,好奇地打量着接兵军官帽檐上的红五星。两年后,他变成了一块烫金的“光荣烈属”匾荣归故里。后来通过无线电波,我零星获知战士们蹲“猫儿洞”的艰苦,“自卫反击战”的惨烈……再后来看电视剧《凯旋在子夜》,自然会想起同学家堂屋门檐上的那块匾,始觉战争与死亡距离我其实并不遥远。
高中的自然地理课堂上,我惊觉遥远的云南竟与我的家乡四川比邻。庆幸的是它没有蛛网一样的铁路线,仅需记住不多的矿产资源,以及几条流出国境便更名的大江。云南省不是高考地理试卷的重要考点,我开始对云南有了些许好感。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它还有一个诗情画意的名字—彩云之南,亦不知茶马古道的诡谲,香格里拉的神奇,泸沽湖女儿国的神秘,丽江古城的繁华,更不知被曲谱化的《月光下的凤尾竹》……
大一的军事理论课堂上,某大校教官用地道的方言授课。许多同学仿若听天人说天书苦不堪言,我却倍感乡音温暖。他画考试重点时再三强调“听话听音,锣鼓听声”,我以为他来自四川,事实上他是云南人。及至上现代汉语课,才确知云南和四川属同一方言区。从方言上探究,两省可谓血浓于水。
我近距离接触的第一个云南人是阿江—大学时睡在我下铺的兄弟。他有东南亚人常见的黝黑皮肤,还有淡蓝色的眼珠,我们甚至怀疑他是混血。我和他可以用方言交流,只不过他的云南话清脆、绵软。一直很纳闷儿,这样的语调如何吵架?如何能调高调门呼朋引伴?我甚至笃定:云南人个个好脾气,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足球、篮球和排球皆拿手的阿江,人缘极佳。但是,他非常低调。同学四年,几乎不曾从他那里获得更多有关云南的一手信息。他竟然从未向大家提起,名扬四海的抚仙湖就在他家乡近旁。
云南之于我仍旧是中国地图上的西南边陲,一个僻远而陌生的地理符号,一个据说比较闭塞、落后的地方。
不谙随遇而安的我,一路上自然看不见彩云之南的好山好水,听不见边陲少数民族自然本色的歌音。机械地随旅行团赶路,不习惯与陌生的团友搭讪、闲聊,心里装不下任何新奇,更难以“一晌贪欢”。视导游小姐活跃气氛的荤笑话为恶俗,不屑于团友们毫无戒备的插科打诨,鄙夷争相购买玉石银饰和茶叶等的拜物癖团友……稍有空闲,那帮IT精英们便乐此不疲玩一种无聊透顶的“杀人游戏”。我冷眼旁观,拒人于千里之外。得到的回报当然不菲—大多数人距离我似有一个地球之遥。所幸有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的一团友相伴,他和我同届,亦残留着初入社会的青涩,浑身的书卷气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物以类聚,我俩自然臭味相投,成了被团友们心照不宣放逐的风景。
那日黄昏,旅行团留宿丽江古城。我独自徜徉于深幽、曲折的古街,感受“家家流水,户户垂柳”的城市田园,难得的恬然自安。暴雨突袭,我躲进一小工艺品店铺避雨,随意观看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看守铺子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导游再三提醒过,若不想购买,不要轻易碰触。我自然小心翼翼。
暴雨转瞬远遁,我甫一转身出门,只听得身后“哐当”一声,伴随着少年尖细的“你把我们的东西打倒了”喊声。没等我回过神来,那老太太“噌噌噌”扑向我,抓住了我的胳膊。“想跑啊?这个笔筒是清代的古董,你自己看看吧,摔出了裂口,你说赔多少钱吧?”我百口莫辩,懵懵懂懂。“至少得赔一千块!”那少年高喊。“才一千块,一万都便宜他了。”老太太紧紧揪扯着我的衣服,如同逮着了梁上君子。
我只知童叟无欺,岂料却被童叟欺凌。晴天霹雳,我张口结舌。僵持之间,从里屋走出来一精赤着上身的胖大汉子。“赔两百元吧,便宜了你,算我们倒霉!”他声音和蔼,颇为大度。天色晦暗,“好汉不吃眼前亏”,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我掏了一百元才得以脱身……
被讹的冤屈彻底扫了我的游玩兴趣,也彻底将我和云南隔膜。我甚至忘记了这里还有我大学时的同窗挚友阿江(赵江云)和时老二(时遂营),从他们家门前匆匆而过,却忘记了叩响他们的门环。多年之后,我学会了包容与释然,基本上能做到不因噎废食,方才发觉我误解了云南许许多多。
杯弓蛇影,我愧对云南!
不承想,我和云南不欢一别,便是十一载。十一载呵,我的年华,东逝水。其间,我在职场里沉沉浮浮,我在婚恋中沉沉浮浮,我在理想和现实巨大的落差之间沉沉浮浮。妥协过,放弃过,坚持过,痛哭过,狂喜过,淡定过……一晃,我已不惑。命运似曾垂青于我,亦曾欺愚过我。我收获了想得到的,也失去了不想失去的。依旧在寻找,依旧在守望,哪怕是徒劳和无望。不变的是坚韧和沉静,改变的是自我的调适和安慰,以及步履的轻盈和眉头的舒展。
我将第二次飞往彩云之南,没有猎奇的浮想,没有当年小肚鸡肠郁结难解的成见。背起行囊,注目阳台上的花草,似当年早八晚五例行的道别。一去小半月,花草们应能扛住干旱。我心如止水。作家笔会和招生宣传都属工作范畴,我自然会全情投入。沿途留存的风景,不过是“搂草打兔子”。走过了中国的东西南北,流连过不少名山大川。作为匆匆过客,再好的风景都似一夜昙花。没能濡染上浓郁感情色彩的风景,转眼便是云烟。我显然已过了莫名惊诧的年轮,惊呼和过剩的感叹明显不再是常态。
此次云南之行,我最看中的当属归还原本属于彩云之南的美好心情,以及拜访曾经灵犀相通的同窗兄弟阿江和时老二。
昆明长大了;大理遮掩了几许乡土气息;楚雄充满彝族图腾气息的路标殊为别致;瑞丽的银饰和翡翠确实精致,还有独树成林的榕树确为奇观;腾冲的火山地貌、天然温泉和湿地是真正的原生态……多民族混杂的风情,各种各样的山珍野味,将休眠的视觉听觉味觉逐一唤醒。只需一眼,无须赘言,彩云之南,风光确实旖旎。
虽然文学在当下已退守边缘,但这些骨子里已离不开文学的儿童文学作家们仍葆有对文学的美好情怀。和他们交流,可以随意绕开客套,可以无所顾忌探讨理想、信念和价值。没有谁会认为你酸文假醋,没有谁会嘲笑你故作高深和高尚。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这样的谈话内容只能发生在此种狭窄的小圈子里。很明显,媚俗不需要理由,若你流露出高尚必须给一个理由。否则,将被扣上沽名钓誉的帽子。我珍惜这样的交谈,能够涤荡有口无心的泡沫,能够找到心灵的支撑,能够缓解踽踽独行的落寞。
再好的风景只能匆匆一瞥,只能留存在记忆里,供他日落寞时反刍。然而,将自己暂时抛离业已成习惯的轨道,凝固的思维和心绪在陌生的山水里缓缓流动,世界重新恢复了斑斓的色彩,萎顿的神经重新恢复了活力。我不再是机械转动的齿轮,我不再是那个表情凝固的教师和宅男。所谓“行万里路,读破万卷书”,如是。
如若只关注奇景的旅行,注定会令人失望。抱怨车马劳顿食宿不适的旅行者,根本不懂旅行的本真。真正的旅行始于调适好远行的心理准备,收拾行囊。旅途中若能找到家的感觉,显然完全失去了旅行的意义。因此,我偏爱旅途中每一个截然不同的发现,我珍爱旅途中每一个灵感乍现的瞬间,我珍视旅途中每一种全新的体验和感悟……
第二次拜谒云南,我把自己完全融入了这里的山山水水。我不想只给予它“美丽”的赞美,那不过是“听起来很美”的套话。融入就是没有顾虑,没有担心,彻头彻尾的放松。那夜翻越高黎贡山,山中大雾弥漫,能见度不足五米。汽车在盘山公路上蠕行,窗外是万丈峡谷。稍有不慎,便会踏上不归路。一些团友坐立不安,我却心安理得。这就是云南,这就是山地,这就是此处常态下的生存本相。不具有承受一切风险心理准备的旅行者不过是叶公好龙,从此种意义上说,我理解了那些常被视作亡命之徒的冒险家!
彩云之南,我没能看见你传说中的彩云,但我给予你彩云一样的情思,应当能弥补我十一年前对你的误解!
山山水水对谁都是客观、冷静的,云南也不例外。彩云之南,我不得不坦白,如若你不是我同窗兄弟阿江和时老二的居所,我断然不会心安理得流连在你的怀抱。与你十一年再见的终极目标,自然是拜见我的故交。
大学毕业十六年了。十六年,一个初生的婴孩长成了青葱少年。十六年,我们褪尽了年少轻狂,不得不以中年的沉稳重温少年时的纯情。那时境遇相同的我们,即或心性各异,仍能找到许多默契与共鸣。短暂的四年情谊,小溪般平缓流动。当初习以为常,若干年后才惊觉弥足珍贵。十六年关山隔阻,竟然隔不断某一朵朝夕相伴的浪花。我们彼此熟悉,熟悉至骨髓和血液。十六年各自经历了风霜雪寒,其实早已不复从前。但是,曾经相濡以沫的手足情谊,仿佛已蜕变成神秘莫测的基因,流淌在彼此的记忆里。十六载的距离的确遥远,相逢的那一瞬间,所有的距离立即变成了只可意会的亲近,以及如神性般的随意和自然。
甚至会忘记社交的基本礼仪,忘情地当众呼喊各自的绰号,那是最亲昵的称呼,只有属于那个固定的小团体中的当事人才能咂摸出其中的温暖。安顿好妻儿,与远道而来的我同居一室,就像大学时一样彻夜卧谈,是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那晚讲座完毕,夜宴上新朋旧交云集。素来不会纵情畅饮的我,有他们陪伴左右,做好了不醉不归的心理准备。事实上,他们不知我已不是当年那个滴酒不沾的好孩子,而今我的酒量也许不在他们之下。酒是缩短男人之间心理距离的最好媒介,已经戒烟戒酒的阿江重新破戒。但他一直实实在在保护我,斟酒时不会满杯,对饮时不会监督是否干杯。他人频频劝酒时,会主动护驾代饮。那种无言的爱护,不是手足,胜似同胞兄弟。晋升院长的时老二,官场如鱼得水多年,场面上的拿捏自然特别得体。他知道不喝酒难以尽兴,又唯恐我不胜酒力,招架不住热情的主人。他护航的方式自然与阿江不同,护一阵儿便撒手不管,见势不妙立即拍马赶到。从来不曾得到如此悉心呵护,我自然心情大快,酒量倍增。酒没少喝,却能全身而退!
那是我迄今为止最开怀最温暖的一次喝酒!
依旧随和的阿江,依旧坚守着某些在他人看来毫无意义的坚守,依旧保留着谁也无法真正走近的那一亩三分地。他在出世和入世之间斡旋,似乎已经找到了一个平衡的支点。他爱他的学生,他爱他的三尺讲台,他爱他那满满一屋子的书,他爱他的妻子和女儿……当年那个人缘颇佳但个性毕露的少年,能够臣服于平淡工作和生活之中,确实成熟了,难能可贵。我真的为他高兴。
时老二的蜕变只能用惊艳来形容。我不懂官场的游戏规则,但道听途说官路无坦途。很难相信当年颇为沉默、沉寂的时老二,竟能在这个舞台上华丽转身。他显然隐藏得很深,或者说,如我这般的鹪鹩,不识蛰伏鸿鹄的凌云之志。我并不在意他取得了什么样的官职,但我好奇于一个人潜藏的能量究竟有多大?他和我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路,但我能够理解他的追求,欣赏他在这个我丝毫不感兴趣的领地里显露的才华,并真诚地祝福他明天更辉煌。只是略有遗憾:从此,我们的世界注定鲜有交集,官本位势必会改变他的心性,我们势必渐行渐远。活动的平台不同,持有的心境各异,碰撞的机缘自然稀罕。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舞台,每个人都在寻找最想要的东西。和而不同,是最好的选择。我亦释然。
该说再见了,无论是面对面,还是在别后的文字里。语言终究是苍白的,我的文学才华实乃枯瘦。无法将更多丰盈的感受一一呈现,期盼二位兄弟妙笔润色点睛相和。是为盼。
彩云南飞,我已北去。天涯,迢迢。遥祝,在不经意回望的某个时刻。
用户评论
在云南玩的那几天,真的是太美了!吃住行都特别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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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的三道茶和民族服装表演真是让人流连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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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江古城的古朴和小资很搭配,拍照留念超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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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格里拉的高原风光,我差点忘了自己还在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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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的烧烤和大理的海景,两个都太适合悠闲时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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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桥米线是必须尝试的美食,真的特别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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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的洱海骑自行车环湖真是太有Feel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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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林真的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值得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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