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深圳给我的新奇之一就是可以在街头听到全国各地的方言,有的方言听起来有些陌生,还要忍不住趋步上前,问个究竟。
问得多了,也就感知了咱大中华的南腔北调。而在新加坡感受却不同了,听到的不仅是南腔北调,更是天书秘语。
深圳和新加坡都是移民城市,但如果说深圳是中国的浓缩版,新加坡就是全球的浓缩版。
曾听一个新加坡的朋友说:“你别看新加坡小,中国虽然有56个民族,可新加坡有1000多个。”虽是戏言,细想也不无道理,因为全世界几乎所有国家、所有民族都有人在这里生死繁衍,忧乐醉梦。
在新加坡呆上一段时间,恍然间你会疑心是来到了巴别塔下,上帝刚刚弄乱了语言,人类还未曾散去;或者是散去了又有感于某种呼召,再聚拢在了一起,叽叽喳喳,各说各话。
记得史铁生曾经以吹嘘的方式自嘲自己的英语水平,他说,我的英语水平了得,一听就知道人家说的是英语。而在新加坡,我却怎么听都听不出人家说的是什么语。
沿着新加坡河徒步,那么多休闲的人们、健身的人们,他们的耳朵上挂着耳机,在和他们的恋人或者朋友聊天,我每每惊异于那种语言的怪异与独特,又不便近前探问,只能微笑、点头,或者招手,心里做些无法证实的猜想。
仿佛回到了从前,那些无眠的夜晚,我拨弄着枕边的收音机,在全世界的各种频道间换来换去,在那些遥远而陌生的语种之间无枝可栖。
三毛说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可我偏喜欢问人家从哪里来。就因为你的故乡在远方,我才对它存有无限的好奇与向往。你的故乡我可能这辈子也去不了,可你的眉眼中应该荡漾着你故乡湖泊的波纹,你的呼吸间应该散发着你故乡泥土的气息,你的笑靥里应该涂抹了你故乡花草的颜色。
我相信你从小吸收了你故乡的地气,才会长成而今这个样子。你的口音、性格、信仰、爱好和习惯,都会打上独属于你的地域文化的印记。
而新加坡不理会我的好奇。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一副“向着那梦中的地方去,错了我也不悔过”的样子,好像没人像我这样好奇,可能他们也好奇不过来。因为在这亚洲南端的这个小岛上,五方杂处、万国交融已经是常态。全人类的各种语言、各种美食、各种服装、各种娱乐、各种宗教都汇聚一炉,融汇成了一个小小的联合国。
这种异族相处的和谐,特别让我新奇而歆羡。
在这个世界上,种族容易起纷争,宗教容易起纷争,阶级容易起纷争,还有警察与市民、城管与小贩、工薪族与老板等等,都容易起纷争。新加坡当然不是一点纷争都没有,但相对而言他们国民的成分是最复杂的,而纷争却是最少的。
很多人寻找其原因,我看主要应该归功于政府的强力导向和严格执行的法治。几十年坚持不懈,以致于习惯成自然,把语言行为、举手投足规范成了一种文化基因,促成了社会的大融合。
我第一次到新加坡时,正遇到他们的国庆节放焰火,我和家人一起去看,现场人山人海,少不了有警察维持秩序。我第一次看到警察们有那样真诚的笑容,温和而友善的态度,非常震撼。
后来徒步时我经常看到一座巍峨壮丽的印度教神庙旁边,是佛教的寺庙、道教的道观,抑或是清真寺、基督教堂,人们各拜各的神,互不相扰,也是感触良多。在我居住的公寓里,就经常可以看到欧美人、日韩人、印度人和中国人,他们的小孩子在院子里玩在一起,融融泄泄。
北面是一个在建的公寓楼,很多中国和孟加拉来的劳工,在草地上嬉戏玩乐,完全没有隔阂的样子。可能就是因为太和谐融洽了,红灯区牙笼的一场街头打闹,文艺气质的荷兰村里一群青年酒后撒野,也都会成为新加坡国家电视台和报纸的重大新闻;也可能因为新闻太少,新加坡的一些年轻人却觉得日子过得有些无聊,远没有中国大陆、香港和台湾那么热点频频,好玩刺激。
有个年轻人跟我谈心,他说生命里不能少了青春、热血、眼泪,冒险和抗争,我很欣赏他的识见,但他的话让我想起《围城》里那段“城里的人想出来、城外的人想进去”的名言。
李光耀曾经对邓小平讲,新加坡都搞得好,中国没有理由搞不好——因为新加坡人大都是福建人和广东人的后裔,祖先都不识字,都很贫穷,才漂洋过海来讨生活;而达官贵人、文人学士的后代都留在中国。他这话让我从另一个侧面想:当年这些底层的劳动者,他们在南洋那么陌生的地方,还受着当地人的排斥,为什么就能生存下来并发展壮大呢?
我看到过一个资料说,1990年,海外几千万华人所拥有的财富,竟然比中国十几亿还要多;当全世界都蜂拥而至中国投资时,新加坡、香港这些地方都是最大的投资者。
真是难以想象,那么一点点大的地方,要建立一支一流的海陆空军队,要往世界各国派驻外交官,要创办一流的大学,要在世界各地搞那么多投资,要把自己的国家每个地方都打造得如花园一样美丽夺目,要让自己的国民都住上优质的组屋与公寓,要建立完备的医疗保健系统,这需要多少钱?
我们喜欢把新加坡称为坡县,其实我们任何一个县的国土面积都比它大得多。我们有几千个县市,还有百强县市,哪个县市可以跟它比?同样是中国人,南洋为什么就会有那么多富商呢?他们这些财富是怎么来的呢?而我们留在故土为什么会那么穷呢?
更有甚者,这些远离故国的华人,不仅在财富的追求上大获成功,在传统文化的保守方面也功勋卓著。
近距离地打量新加坡这个蕞尔小国,你会发现在流光溢彩的繁华背后,隐藏着传统中国的面影。在牛车水、欧南园以及所有的华人社区,他们意外地保留着大量的中国本土已经缺失的古老文化符号,妈祖庙、齐天大圣宫、“天下为公”的牌匾等等随处可见。
我看到过道士们主持的送葬队伍,那绝对是我平生见到过的最惊艳、最宏大的阵仗;我见到过舞龙舞狮的春景艺人,那比我在国内见到的都专业而气派;我在超市经常遇到财神爷,给你发几枚用巧克力做成的元宝;你每次去巴萨买吃的,付完款人家总会对你道谢。
在这远隔重洋的现代化之都,居然再现着民国和清朝的风貌。是人家在刻意坚守,还是我们在有意异化?
有人说,新加坡其实是中国人在海外建立的另外一个国家,此话也不无道理。移民们在国外再建一个国,这原本不是什么稀奇事,美国就是这么来的。其实在美国独立之前,华人在南洋就建过一个兰芳共和国,据说新加坡的缔造者李光耀的先祖就是兰芳过来的。
这个国在晚清时期坚持了一百多年,后来被荷兰殖民者灭掉了,于是又有人说新加坡算得上是消失了兰芳共和国的另类复国。是啊,新加坡怎么就成了一个国家?而且如此的举足轻重?国是什么?
国无非就是一群人为了自己更优质地生存而建立的那么一个共同体,有人民,有土地,有政府,有主权,那就是一个国了。国与国之间,有边界,有阻隔,这其实与人类自由游走的意志是相抵触的,但为了治安的缘故,为了秩序的缘故,又不得已而为之,仿佛用一道城墙拘囿着。
但却有一些人,因为各种原因,翻越这道墙,去寻找另外的天地,重建另类的人生。破墙而出的人们,他们所建立的国,自然是开放的,海纳百川的。如今,世界各国都有人往新加坡迁徙流动,他们因何走到一起?
不完全是肤色,不完全是语言,不完全是容止,也不完全是金钱,真正凝聚他们的,其实是价值观。世界历史上那些基业长青的组织,无一不是有一个全员认可并坚守不易的核心理念,一个国家也是。全员的意志力量不可轻忽,这不是哪个家天下可以比肩的。这或许就是新加坡奇迹般崛起成为一个小型巨人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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